可能對于很多觀眾來說,在能拯救復工emo的事情里,除了立春、冬奧會、女足以外,一定還有一項,那就是《我的天才女友》。
沒錯,最近《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正在火熱播出中!
而且,評價仍然非常棒!
說起來,這實在是一部非常特別的劇集。
通常我們會說二流小說能改編出一流影視,而一流原著往往只有被毀的份兒。
但是,對于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以及HBO的劇集《我的天才女友》來說,卻是一流原著遇上一流改編。
這部小說席卷全球,讓也從未公開露面的費蘭特成了近年來最神秘、也最炙手可熱的作家之一,但龐大的書粉群體卻沒有成為所謂的“原著黨”,各種批評挑刺。
這個翻拍有多成功呢?
就算你看過原著,知道所有情節,但仍然會被劇集吸引。而被劇集所吸引的觀眾則會瘋狂閱讀費蘭特的原著。
究其原因,無非是《我的天才女友》抓住了小說的靈魂,它所傳遞和感召出的東西也并非具體的情節、畫面或技法,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生命經驗。
是小小的莉拉和萊農瞪著大眼睛,衣著破爛從那不勒斯的街區攜手走出,一直試圖走到海水變藍的地方。
而在第三季剛剛釋出的前幾集中,就已經醞釀著某種巨大的變局。
從老街區走出、來到比薩讀完大學的萊農,盡管心有惶惶之感,還是決定和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彼得羅共結連理。
剛出版了第一部小說的她,在文化圈早已和彼得羅一家綁定在一起,收獲了不小的名氣。
這也許又是一次為了階級越遷的盲目嘗試,也可能是事已至此后的順水推舟。
但和訂婚一起到來的,是處女作中大膽的情色描寫,讓萊農腹背受敵。
在高知圈子里,她被質疑為廉價的獵奇寫作,回到老街區省親,則干脆被眾人經小說推理為“蕩婦”。
這也預示了萊農此后的矛盾處境——她誓要逃離那不勒斯,卻總是發現無處安心是吾鄉。
再反觀莉拉,懷著孕和尼諾分手后,她徹底割裂了和老街區的聯系,與恩佐搭伙住在同一屋檐下。
白天在臭氣熏天的香腸廠里當女工,筋疲力盡但依舊火力滿點地對付著無孔不入的性騷擾。
晚上回來就挑燈教育孩子的功課,時不時還要被投身革命的帕斯卡萊攛掇著,參與如火如荼的學生集會。
如果說我們在心痛中,一時不知該如何描述莉拉的一團亂麻的處境。
那么劇中沉迷革命的帕斯卡萊就已經給出了他的定義,他稱莉拉是一個不用加入任何黨派就破壞力驚人、生命力驚人的共產主義者。
于是,一個是向著組建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穩步邁進的萊農,另一個則是受各方剝削的單親母親、底層工人莉拉。
第三季從一開始就將兩人明確分化到兩極的階級陣營,這也意味著這部《離開的,留下的》在四部曲中的重大意義。
費蘭特的女性寫作開始明顯地擴張。
突破那不勒斯的原生街區,由莉拉和萊農的視線輻射整個戰后六十年代風起云涌的意大利,以及此后綿延五十年的重大歷史事件,比如學生運動、新法西斯主義,綁架莫羅案、意大利工會斗爭等等等等。
這也是這部作品的魔力,以“女權”概之,顯然是一種簡化,應該說它提供了一個用女性經驗打開世界的“新歷史”。
也因為頭一次被巨細靡遺的描述,才讓人驚覺原來這種打開是那么痛、那么透徹、那么清醒。
相信很多人,尤其是女性觀眾,都會有兩種體驗,一是發現包括自己在內,身邊所有女人都是莉拉和萊農的綜合體,有時是萊農多一些,有時則是莉拉多一些。
二則是會發現自己總有一個偏愛的,也許是野生的莉拉,也許是溫吞的萊農。
可以說,對二人關系的描述,是整部作品的題眼,用“友誼”來界定它,顯然有狹隘之嫌。
她們相伴彼此的人生近六十載,卻無法被安放在“閨蜜雌競”或“溫情陪伴”的常規敘述中。
用萊農自己的話來說最為準確,她說“我們的友誼是多么的輝煌與黑暗”。
似乎某種只有女性知道的東西被敘述出來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關系被描繪成形。
她們既是一體兩面的鏡像,又是互相激發、互相竊取對方靈感、智識、美麗,甚至是私人經驗的“小偷”。
就像在以萊農為第一人稱的敘述中,“天才女友”明顯指的是莉拉。
而在劇中,這個單詞的第一次出現,卻出自莉拉,她要求萊農必須讀書,必須做到最好,只因為“你是我的天才女友”。
她們在愛意中靠冒犯、牽制、疏遠甚至是敵意來提示對方,走到這里還不安全,還不能萎下來。
這與其說是互相激勵,不如說是一種拉扯,是沒有力氣活下去了,就靠我啖你一口肉,你喝我一管血的砥礪前行。
對莉拉來說,萊農的存在平衡了她和世界在父權、夫權、階級、性別等一切事物上不可調和的溝壑,避免走向玉石俱焚的自毀。
而對萊農來說,莉拉則是她的創作素材,是又愛又恨的鴉片,是她整個人生的靈感。
費蘭特敘述出一種存在于女性友誼中,高度自覺的利用與被利用,無私與自我,相克與相生的對稱感。
從兒時開始,萊農和莉拉就被彼此的雷達捕獲,一種強大共情能力,讓她們在選中“朋友”的同時,也在吸取對方的生命經驗。
對很多女性來說亦是如此,你的朋友、玩伴甚至是母親,都更像是某種生活的盟友,在小心翼翼地彼此觀察中持續雙向地摸索、改進。
你學習她,模仿她,再反過來用她的錯誤來警醒自己,就像萊農和莉拉靠接近對方來獲得凈化,靠沾染她的靈氣來惠及自己。
正是由這樣“詭異”的友誼,費蘭特勾勒出了某種女性被無視的“邪”氣。
它的本來面目也許就是莉拉。
她小獸般發自本能的感知力,通常被壓抑在家庭、床笫之間,就變成和她們母親一樣被污名的歇斯底里或優柔寡斷。
而當為了進入男性主導的社會而改良一下,就變成了萊農的隱忍、觀察和權衡。
莉拉和萊農不是標準的好,也不是嚴格的壞,她們帶著一肚子的主意,一些不可控的破壞力,甚至是一種造作的利己主義。
而這些東西同樣也是性別的真相。
莉拉孕育孩子先想到將它扼死,見到他人的美麗先想到吸收,遭遇愛情便想拉對方共同飛蛾撲火,見到完整的也欲割破,見到巴掌就迎接傷口。
這種女性的邪氣和男性不同,它沒有目的,不為征服和占有,只是一種本能,一種瘋狂溢出刻板敘事的個人經驗。
她說自己從未享受過性快感,說生育是噩夢,還說婚姻結構的齷齪。
這就是莉拉的“超能力”,用自己的經驗看透事物的本質,不必走出那不勒斯的街區,就已經推演出整個世界的邏輯。
也正因為這種能力,莉拉才被認為是“壞”的,是“危險”的,是分泌出某種液體的魔女。
只因為在一個女性的視角里,世界有了被翻面的危險。
在私人經驗里,她們擁有了一種“天賦”,不用學習,很容易就能發現被遮住的裂縫和謊言,在正面和反面之間穿行。
比如在婚前,莉拉的美貌是讓人垂涎的寶石,婚后則變成了毒藥。
在初識尼諾時,她一針見血的見解如此悅耳,分手時卻變成了自以為是的廢話。
而當萊農和尼諾重逢,對方評價前情人莉拉“在性上有問題”。萊農的第一反應則是,為什么他能順理成章地評判誰有問題,誰還可以。
她們在各種體系中被變形,有時是工具,有時又是女神,可以是垃圾,也可以是寶石,可以是特別的,也可以是復制的,她們是小鳥,是甜心,是驕傲,也是蕩婦、婊子和恥辱。
正是憑借這種一步一步,自戕式的爬升,讓她們無法被安放進任何一種既成體系。
就像莉拉說的,她常感到“界限消失了”的恐怖,因為消失的前提是一次次地暴露自己,敞開自己,獲得傷口,用傷口的體驗來掃除障礙。
這就是《我的天才女友》發現的現實,一個以脆弱為武器才能看得更清楚的世界。
在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正是因為她們看得太清楚,太敏銳,才與周遭的一切劍拔弩張。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結尾,萊農自言“我的整個生命,只是一場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斗爭。”
如果僅用于連般野心家式的男性敘述來看,萊農的失落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她有尊嚴地收獲了財富和地位。
但如果在一個以莉拉為坐標投下的女性陰影中來看,這樣的成功,還遠不夠真,遠不夠美。
此時,再回到第三部的題目《離開的,留下的》,離開還是留下?它的對象自然就是故鄉那不勒斯。
對于萊農和莉拉來說,似乎無論到哪里,總會有一個虛擬的“那不勒斯”在不斷擴張,逃不掉,扯不斷,扎在心里。
有時是突然冒出來的方言和粗話,有時是故人的打擾,有時則是父母習性在自己身上的重演。
而每一次出現都是驚悚的。
因為那不勒斯對她們來說,是情欲和暴力猥褻了日常后生產出的畸形童年,更是一個庶民階層的紋身。
故鄉是那么丑惡。
但也是在那里,她們孵化了自我意識,也形成了對世界的原初認知。
這種致命的感情,就像王安憶的評價——“人降生于世就是人質”。
而兩個生于1944年意大利南部落魄小鎮的女孩則深刻地實踐和印證著這個道理。
當第二季中的萊農回到那不勒斯,她穿過煙塵,恍惚看到兒時的自己和莉拉在混亂的街口閱讀著《小婦人》。
相比于千帆過盡的感慨,這一幕傳遞出的更多是一種宿命的哀忸。
在那不勒斯,她們被率先展示了世界的極丑,又同時偶然窺見了真善美的可能。
而此后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在印證她們童年的經驗。
父親會毒打妻子,那么丈夫也會毒打自己,身體可以成為籌碼,資本家的兒子在學校也要取悅,寡婦會被唾棄至瘋魔,窮人可以隨處利用,男孩子們軟硬兼施的暴力,無處安放危險的欲望,以及夫權和父權聯手炮制的陰謀……
這就是那不勒斯,她們終生都將攜帶著故鄉的經驗,在對自我的否定與非否定中互相拉扯。
其實,在整個四部曲的一開始我們就知道了莉拉的結局,她抹除自己的全部痕跡,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選擇未嘗不是萊農所嫉妒的。
當她們終于發現界限已經消失,事物的本質全部浮現,粉飾太平的上層建筑突然變成了海市蜃樓,人類以性別為基石打造的權力傳統,被兩個女性的私人經驗所識破。
此時,安全就等于不安,愛就等于不愛,存在就等于消失,留下則等于離開。
在這個意義上,莉拉為自己選擇的結局,恰恰是她向人生贖回人質的唯一辦法。
千言萬語,《我的天才女友》已經播到第三季了,還有一季就是徹底的大結局了。
而步入老年的莉拉和萊農還會不會是原班演員還說不定,所以大家還是且看且珍惜,趕緊追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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