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電影轟轟烈烈。
但有時候,很難分辨,這股風潮是性別意識真的質變,還是消費主義之下,商人們對一群潛力無窮的觀眾進行刺激和試探。
但在簡·坎皮恩的電影里,你可以確信,她在真誠地講述女性的故事,釋放女性的欲望,探索女性的思想。
甚至,當她不再是戛納金棕櫚唯一一位女性得主(女性導演朱利亞·迪庫諾的[鈦]在今年奪得金棕櫚)的同一年,她跨出了下一步:
在[犬之力]中,開始用女性的視角,審視男性。
她不止在講述一個個女性主義故事——她本身,就是一個女性主義故事。
第一章 覺醒
1970年代,澳大利亞著名女性主義作家杰梅茵·格里爾來到新西蘭講學。
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所有男性聽眾,請離開我的教室。”
一片嘩然。
男學生們不情不愿地起身,而女讀者們交換著興奮好奇的目光。
但毫無疑問,這是她們很少體會到的“特權”——大多數時候,被隔絕在“核心圈子”或重要場合之外的,是她們,而不是他們。
杰梅茵·格里爾
“所有男性聽眾,請離開我的教室。”這句話太“反常”了,背后似乎藏著一個陌生的、巨大的世界,像有些壓抑太久的東西,正要破籠而出,砸爛那些無謂的鐵欄桿。
坐在聽眾席的,就有個叫簡·坎皮恩的女學生。
這句話在她腦海里炸開了煙花:
“就像是看到塞爾瑪和路易絲轟掉了卡車。([末路狂花])”
[末路狂花]
坎皮恩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新西蘭。
這個國度,確實有點特殊。它狹長一條,孤零零橫在太平洋上,哪里也不挨著。
世界是一座孤島——這句話對新西蘭來說,地理層面上不精確,但也不能說純粹是個比喻。
無論你在這個國家的哪個角落,都不至于離海岸線太過遙遠。
坎皮恩13歲的時候,父親買下了一個農場,沿著大路走,就能走到海邊。
面對大海,天空很遠,海也無邊,世界很大,渺小的只有自己。
可坎皮恩從小就是那種想法很多的姑娘,她愛讀勃朗特姐妹、亨利·詹姆斯和珍妮·弗雷姆的小說,鐘情于那些離經叛道的女性角色。
以后在她的電影里,這種“想法太多”的女性,俯拾皆是。
[鋼琴課]的艾達,琴聲“好像總想表達些什么”;
[淑女本色]的伊莎貝爾,“這女孩還不錯,不過,有一個缺點,想法太多了。”
[天使與我同桌]里,自閉卻充滿才華的珍妮·弗雷姆甚至被診斷為精神分裂:“心智逐漸惡化,無法治愈”。
[鋼琴課]
生活的這間籠子卻太小,想法走不了太遠就會撞了墻,尤其是當你是個女性,想法太多,“瘋女人”的標簽就會緊追不舍。
年輕的坎皮恩無法抑制這種感覺:“我覺得自己在世界上沒有一席之地。”
她大學讀了人類學,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希望會遇見一個男人,娶我回家。”
好像沒有太多能施展想法的工作機會,會提供給女性:
“如果你是一個有才華的女人,就會去支持有才華的男人。”
所幸坎皮恩沒有嫁人了事,電影史才多了一位獨特的女導演。
她身處的,畢竟不是艾達和伊莎貝爾所處的19世紀,離弗雷姆遭受電擊治療甚至險些被切除額葉的年代,也過去了20年。
這個時代,時不時有“男性聽眾離開教室”的時刻,敲打著坎皮恩,催促她意識里模糊的東西完全覺醒。
是的,在此時此刻,你不必做“羅丹的情人”,而可以完完全全地做卡蜜兒。([卡蜜兒·克勞岱爾])
[卡蜜兒·克勞岱爾]
坎皮恩隨后去往英國倫敦的切爾西藝術學院學習繪畫。但在期末交作業時,她卻沒有交任何繪畫作品,而是交了一部短片。
坎皮恩完全沒有受過電影專業訓練,技巧粗糙,但拍攝短片讓她覺得自由,好像一切無處釋放的精力和想法,終于有了去處。
而那時候,她甚至還不知道“廣角鏡頭”是什么。電影是一片廣闊天地,坎皮恩大有可為。
第二章 膽怯
一切都是嶄新的,你盡管去闖,去拼。
1980年,坎皮恩前往澳大利亞學習電影制作,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接連拍攝了好幾部短片:
《果皮》《私語時刻》《閑暇之后》《一個女孩的故事》。
在這些短片里,她就已經開始關注女性性探索、職場性騷擾等等主題。
她對人物內心狀態的把握,也早在1982年的《果皮》中就顯現出來。
這是她轉投電影后的第一部短片,拍到一半,老師勸她別拍了,沒必要。可坎皮恩才不管,偏就一口氣拍完了。
誰想到,它在1986年獲得了戛納短片金棕櫚獎。
戛納的觀眾與媒體,驚嘆于在短短八分多鐘的時間里,坎皮恩沒有用太多情節,僅憑著鏡頭與剪輯,就塑造出三個人物矛盾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
尤其是男人、妹妹、兒子三人互相凝視的眼神特寫鏡頭,漫長地停留,冷不防地切換,人如同斗雞一樣僵持著。
《果皮》
這個女導演,鋒芒畢露。頒獎后,戛納藝術總監吉爾斯·雅各布叮囑澳大利亞電影委員會主席:
“你得給她很多很多錢,她會在兩年內拍出一部足以進入戛納主競賽的長片。”
三年之后,坎皮恩將處女作長片[甜妹妹](之前另有一部電視電影[兩個朋友])帶到了戛納,和雅各布預言的一樣,進入了主競賽單元。
但這一次,她沒有獲得和《果皮》一樣的贊譽,電影太挑釁了,許多人中途退出,留下的人發出了噓聲。這些反饋打垮了她。
她打定主意,拍完手頭正在進行的[天使與我同桌],就收手不干。
還好[天使與我同桌]大獲成功,這才有了1993年的[鋼琴課]。
[天使與我同桌]
這一年,[鋼琴課]獲得了戛納金棕櫚,坎皮恩也成為戛納歷史上唯一一位摘得金棕櫚的女導演。
這個紀錄,她保持了28年,直到今年,才被[鈦]的導演朱利亞·迪庫諾打破。
坎皮恩1985年從電影學校畢業起,就想拍攝這個女人與鋼琴的故事。
那時候,她看到一些老照片,是19世紀,歐洲移民與新西蘭本土的毛利人通婚的留影。
她在此基礎上發展出整個故事。
19世紀,未婚生子的艾達被放逐到新西蘭這個蠻荒之地,嫁給當地人斯圖爾特。隨她遠渡重洋來到新西蘭的,還有一架鋼琴。
艾達從小就拒絕講話,只用鋼琴表達。
以這種略顯魔幻色彩的象征手法,坎皮恩隱喻著女性的失語狀態和她們豐富的內心世界。
可那時的新西蘭容不得一架鋼琴,或者說,容不得女性有這樣的內心世界。
大老粗貝恩斯愛上了艾達,他利用鋼琴引誘這個女人。
親吻換三個鍵,一起光著身子躺著換五個鍵,想要討回她的鋼琴,就要一步一步踏入一段危險關系。
但在這個過程中,艾達也一步步發掘了自己的情欲。
塵世的歡愉、精神世界的理想、世俗的妻子義務拉扯著艾達,她四分五裂。
電影有一個非常折衷的結局,艾達被“瓜分”:
她的一根手指被丈夫砍掉,算是一種償還;
鋼琴被沉入海底,艾達隨之入海,將一只鞋和自己的靈魂永遠留在了那里;
她在最后一刻回到海面,和貝恩斯生活在一起,把其余肉身投入滾滾紅塵。
[鋼琴課]很好,但不可否認坎皮恩藏起了鋒芒,選擇了一種更溫和的處理方式。
20年后,她后悔了。
她說,她寧愿把艾達淹死在大海里,永永遠遠和鋼琴在一起,只是“當時我沒有足夠的勇氣”。
對于1993年的坎皮恩,平衡各方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她不敢再像[甜妹妹]一樣激進而挑釁,坎皮恩不敢,艾達也不敢。
只是當很多年后,拍了很多部電影的坎皮恩回憶起來,仍然選了[甜妹妹]作為自己最愛的作品,因為,那時候“我完全是一張白紙”。
第一次清醒地以女性身份面對這個世界,不知道怕,也沒想過妥協。
第三章 蟄伏
很多事,坎皮恩也是后來才懂得。
并不是你收起鋒芒,命運也會禮貌性地收回它的爪牙。
獲得至高榮譽的坎皮恩,面對的不是坦途。
戛納電影節的幾周后,她的兒子出生了,但11天大就夭折了。
而另一方面,[鋼琴課]之后,坎皮恩的作品幾乎都爭議不斷,毀譽參半。
首先是[淑女本色]。
同樣是取材于坎皮恩少女時期就鐘愛的文學作品,改編自亨利·詹姆斯原著的[淑女本色],并沒有像六年前以珍妮·弗雷姆自傳改編的[天使與我同桌],博得滿堂彩。
影片里,伊莎貝爾先后拒絕了幾位愛慕者,這些愛慕者,正直、深情、富有,卻都打動不了她,因為她深感進入婚姻,意味著關上了世界的大門。
表哥同樣傾心于她,他說服父親,也就是伊莎貝爾的姑父,給她留了一大筆遺產。
沒想到福兮禍所伏,金錢讓她變成了求財者的獵物,奧斯蒙德為了錢向她求婚,她卻誤把貧窮而附庸風雅的奧斯蒙德,視為一個品位甚高的追求者,一把打開世界的鑰匙。
評論大多批評影片拍得太冷峻,不如原著小說更人情味更細膩。
但必須關注到,坎皮恩刪掉了原著結尾的一小段,看似是很小的改動,卻足以動搖整個故事的氣質。
結尾,伊莎貝爾不顧丈夫的暴怒,回家見表哥最后一面,明明如此困頓,她卻在葬禮上再次拒絕了表哥好友的求婚。
原著和電影在這里開始分岔。
原著中的伊莎貝爾決定回到丈夫身邊,勇敢承擔一切后果。
而在電影里,坎皮恩卻在伊莎貝爾拒絕求婚,逃出小樹林之后戛然而止,女主角依然不知往何處去。
原著中寫道,她“穿過一片黑暗”,到門口“立定下來”,“向周圍看看”,“然后伸手去開門”,“她一直不知道到哪里去,但是現在她知道了,一條康莊大道就在她眼前”。
而坎皮恩卻讓妮可·基德曼倉皇而逃,逃到門邊,伸手扶著門框,卻還是迷茫地張望,沒有什么康莊大道,只有荒蕪一片。
或許可以這樣解讀:
在坎皮恩眼里,19世紀的女性,身邊布滿陷阱。
嫁給一個富有且正直的人,是一入豪門深似海,只能蜷在家里做女主人;
以為尋找到了一個眼界不同的丈夫,結果是個騙局;
表哥在臨終前好心交代好友帶她逃離一場可怕的婚姻,可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安排?
伊莎貝爾無論如何不可能活出自我。
時代不會因為一個個體一時的勇敢有任何改變,那年頭,女性注定無處可逃。
坎皮恩的電影,主題永遠是“被困住的女人”,無論是被暴力手段還是觀念灌輸的方式,女人們總會發現她們被嚴苛地約束,天羅地網,無法掙脫。
坎皮恩的絕望,注定她拍出來的故事是冰冷的。
她無意贊頌個體的勇敢,只有心刻畫一個群體的絕望處境。
而后的[圣煙]和[裸體切割],評論愈發不友善。
[圣煙]
尤其到了2003年的[裸體切割],一時口誅筆伐,唾沫橫飛。
坎皮恩近乎重溫了初出茅廬時,[甜妹妹]在戛納遭遇的噩夢。
情況甚至更糟,人們斥責這部電影毀了女主演梅格·瑞恩在人們心中的美好形象。
人們篤信梅格·瑞恩是[當哈利遇到莎莉]的莎莉,是[西雅圖未眠夜]的安妮,是永永遠遠的美國甜心。
可是。在[裸體切割]里,梅格的角色不再甜美,她一出場,便不動聲色地偷窺一場歡愛,她和片中不止一個角色有肉體關系,甚至出現了裸露鏡頭。
影評人們義憤填膺:梅格有這么顛覆性的演出,導演應該預先讓觀眾做好心理準備!
如今,反倒越來越多的人要給[裸體切割]翻案。
和[鋼琴課]一樣,[裸體切割]的意象極具象征意味。
弗蘭妮身邊接連發生兇案,兇手留在現場的犯罪聲明,是一枚象征婚姻關系的訂婚戒指。
而弗蘭妮和妹妹寶琳生活經驗里的婚戀關系,都不值得稱頌。
她們的爸爸到處留情,結過四次婚,弗蘭妮的媽媽甚至是他臨時起意的獵物,與前一個未婚妻約會時,他注意到這個漂亮女人,便頭也不回地把前一枚訂婚戒指轉交到她手上。
與這樣的放浪不羈相對的,是以弗蘭妮姐妹倆為代表的女性,欲望備受壓抑,寶琳記得每一個伴侶的癖好,卻從說不清自己的。
盡管如此,她還是渴望組建一個家庭,可總是遇人不淑。
諷刺的是,在這部電影里,兇手會為你準備訂婚戒指,而你要把命交出去。
讓梅格出演這么一個角色,才真是神來之筆。
這個小妞電影女王,是活在男性的想象里的:她應該永遠純潔、甜美、無害。
坎皮恩卻說:我不。
整部電影都在談論,在一個父權社會里,女性的欲望如何進退維谷,被壓抑、被獵殺。
可電影之外的評論風景,恰恰印證了他們多么無法接受女性的欲望。
之后的六年,坎皮恩徹底無片可拍,她惹了眾怒。
但這一回,坎皮恩從容許多,她不再是為[甜妹妹]差評崩潰的新手。
她只是聳聳肩:本來我也打算休息一陣子。這一回,她不是被擊潰,而是蟄伏、蓄力,靜待時代趕上她的步伐。
第四章 反撲
再拍長片,已經是六年后,2009年[明亮的星]。
坎皮恩竟然選擇了男詩人濟慈的故事,只是,她把焦點放在了濟慈的戀人范妮身上。
一如既往地,范妮是個想法很多的姑娘,但在視覺上,不再有挑釁的裸露和情愛場面。
但別認為坎皮恩是再次妥協了,她的這種轉變,倒不如說更放松了,無所謂挑釁或不挑釁,只是拍自己愿意拍的。
因為,她下一部重要作品,是劇集《謎湖之巔》,一個更“挑釁”的故事。
一個偏僻的鎮上,未成年少女懷孕后神秘失蹤。
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也不知少女的生死。
在這里長大的女警羅賓,少女時期就曾經遭遇過性侵。
她追尋真相,一步步揭開了這里錯綜復雜而又可怕的黑幕。
裸體、性、對女性的圍堵與剝削,[謎湖之巔]的一切激烈元素,在[裸體切割]中都已經出現,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這次,人們已經沒有那時那么嚴重的應激反應。
甚至不少觀眾認為它作為一部劇集太慢熱。
或許,到了這時候,屏幕上已經出現過太多聳動的場面,坎皮恩曾經的重藥,都顯得不夠“帶勁兒”。
刺激帶來的不是覺醒,而是麻木,這是另一種悲哀。
就像[淑女本色]結尾的伊莎貝爾,往哪里走都是困局,沒有康莊大道,甚至連羊腸小徑也難尋,到處都是陷阱。
兩季[謎湖之巔]后,又有兩年沒了她的消息。但坎皮恩的故事還在繼續。
再出現,是她帶著[犬之力]來到了威尼斯。
這是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因為坎皮恩第一次,把男性放在了電影的絕對中心位置。
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飾演的菲爾以暴虐掩飾自己的取向,生怕對粗獷殘忍的外表有一點點懈怠,就會陷入被“女性化”的“恐怖”境地。
而兄弟的新婚妻子和兒子彼得,卻大搖大擺地在他面前散發著這種所謂陰柔的氣質。
菲爾既抗拒反感,又忍不住被吸引,那是他內心最深處的原色,卻從不敢昭之于天下。他不敢溫柔,不敢細膩,不敢做自己。
坎皮恩玩味地審視著這種“強大”的男人:“他們不可能認輸,連‘失敗’這個詞,都不能存在于他的人生字典中。”
如果說,坎皮恩之前的電影,一直不遺余力地刻畫父權社會是怎樣壓抑女性的,[犬之力]就是在刻畫它是怎么壓抑男性的。
女性被凝視了太久,坎皮恩用[鋼琴課]試圖奪回觀看自身的權利,而此刻,當有更多女性創作者加入這一潮流,她決定用[犬之力]邁出更大膽的下一步。
被凝視的反客為主——她竟然斗膽回望向男性,直勾勾的,眼睛不眨一下,好像要洞穿他們的靈魂。
她不僅要奪回自己身體和思想的主控權,還要以女性的視角,重新解讀男性。
回溯到2018年,[犬之力]還沒影兒,坎皮恩提到,下一部電影,將以男性角色為中心。記者問她為什么,她答道:“因為我終于覺得自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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