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家都在討論一個詞,“反家暴”。
每年11月25日,“國際消除對婦女的暴力日”。
Sir很高興見到微博上許多專家、媒體、網友,加入針對“家暴”的科普和討論。
Sir非專業人士,今天只想分享幾個故事。
首先是本月(至今)最震動Sir的一段文字,來自兩位律師。
這段話入圍了今年四川省律師協會十佳辯護詞:
辯護人懇請,二審法院能夠適用正當防衛制度,依法糾正一審判決,改判徐某某無罪,給徐某某一條自由之路,給正當防衛制度一條光明之路,讓中國正當防衛制度良性功能再一次耀目彰顯。
案件來自一宗“殺夫案”。
△ 文章來源:《人物》
據案件披露:
當事人徐秋云是一位典型的農村女性,善良、一輩子勤勤懇懇,為家庭無私付出。
但她長年遭受丈夫嚴重家暴。
2019年夏天,丈夫用塑料凳和幾十斤的那種老電視機,砸她的頭,掐她的脖子,當她覺得自己快要死的時候,她選擇自衛,用保溫瓶擊打他,意外致其死亡。
從19年到21年。
案件經過移交、一審、二審,經兩位女性律師的努力,徐秋云的刑期,從三年有期,到最終改判緩刑,犯罪行為被認定為“防衛過當”。
法律,再一次彰顯了它背后應有的人性光輝。
它對“人”的體恤和尊重,讓Sir想起央視一檔節目。
也許今天,我們也應該還它一個尊重。
01
尖叫
一檔曾在中央電視臺播出的新聞類節目,1996年開播。
它是中國第一個深度調查類節目。
形式如今看來,或許異類:
不追爆點、八卦、奇情,而是從新聞入手,深度調查和還原背后的真相。
豆瓣9.4高分,老一輩觀眾應該都有印象。
奇怪的是。
看一眼它的標簽:“脫口秀”?
好,帶著好奇,我們逐句來看。
2005年這期節目,《沉默在尖叫:女子監區調查》。
節目采訪了監獄里十幾位女重犯。
不是搶劫犯、無差別殺人犯,她們都擁有同一個“罪名”:
殺夫。
為什么她們要殺死自己的伴侶,讓自己失去自由乃至失去生命,讓孩子成為孤兒?
片名“沉默在尖叫”,呼之欲出。
暴力的承受者沉默地忍受著,直至爆發更失控的暴力。
安瑞花,43歲,用菜刀砍向丈夫27刀,被判無期。
據警察說,案發現場的死者眼睛睜得很大,臉上都是難以相信的表情。
可村里人根本不信:
那個平時連螞蟻都不敢踩的村婦,做出這樣的事?
相比外人的不解,安瑞花反而很“平淡”。
當年法庭上甚至沒為自己辯護。
如今面對鏡頭,無論怎么都想不起來當時做了什么,只知道,當時好像“瘋了一樣”。
她不辯護,有人自愿替她“辯護”。
事發之后。
村里七百多個人聯合送上聯名信,簽了名蓋手印,為她求情。
包括逝去丈夫的母親。
80多歲的老人,面對主持人,她堅決地說,我不恨我的媳婦。
“我的媳婦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全叫這個事逼的。”
女兒也說,她很理解母親的做法。
甚至覺得母親給自己帶來一種安全感。
“不用再去克制那種隨時會發生的噩夢。”
這樣的“噩夢”,在女子監區絕非個例。
有的人,至今不敢醒來:
豆曉花,用鐵棍打死丈夫,判處死緩。
距離案發8年過去。
可在鏡頭前,她仍不相信丈夫已經死了。
理由竟是,我還沒死啊?
他還沒有把我殺死
我死了他才能死
有的人,眼神還能看見夢魘:
燕青,用丈夫當保鏢的槍殺了丈夫,被判無期。
過去,那是丈夫常用來威脅自己的槍。
當這雙手就要伸到女兒的脖子上時,燕青本能反抗。
燕青說,“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
主持人想要確認她是否知道這句話的代價,繼續追問,“這意味著你失去了你一輩子的自由。”
燕青平靜回答:
“我覺得我的自由和我孩子的生命,怎么去劃等號呢?”
但此時,她已雙眼泛紅。
所以。
那“夢”究竟有什么。
讓她們死死地按下悲痛和回憶,任自己變得麻木。
讓她們寧愿拿現實中的自由,甚至一切去交換?
02
沉默
噩夢,開始于尖叫開始前。
她們還試圖用沉默去包裹自己。
盡管,全村人都知道,安瑞花被打傷送醫院是家常便飯。
一次丈夫喝醉后,把酒瓶子一下子扎到了安瑞花的右眼,酒瓶破碎,血柱噴出,安瑞花右眼從此接近失明,只剩微弱光感。
不止她。
老母親、小孩,都不同程度被家暴過。
女兒額頭上,還留著父親用鐵器砸下的疤痕。
豆曉花,15歲嫁給大自己十幾歲的丈夫,從此再沒見過陽光。
丈夫不允許豆曉花跟任何人說話,女人不行,男人不行,就連她的家人也不行,他總覺得別人是在教唆她不跟他過日子。
暴力還在惡化。
他用家里一切的東西打她,鞋子、皮帶、綁在樹上打,扒光衣服吊起來打……
甚至有一次用刀橫在豆曉花脖子上,遞給她一瓶農藥,“你長大了,你去死吧。”
豆曉花只敢在心里反問:“我長大了,就該死嗎?”
最后一次被打時,丈夫眼睛發直,一直看著表,似乎這次不把她弄死不罷休。
她說,是不是我死了就算完了?
丈夫說,“你姐姐、你父母、孩子,我一塊兒炸了他。”
她當時想,我一條命還不夠嗎?
想著想著。
豆曉花便抄起棍子朝他打去,她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只是以為他睡著了。
早上才知道,他死了。
燕青,她的丈夫是保鏢。
暴力的“儀式感”最強。
常把子彈扔在地上,把槍抵在她的后背上,數一二三讓她撿起來……
超時,就開槍。
懷孕的她,只能一次次弓著腰,扶著肚子,一粒一粒地把子彈撿起來。
“死過”的不止她,還有孩子。
丈夫經常說,如果生的是個女孩,就掐死她。
燕青生了女孩后,一天晚上,丈夫神情古怪,說,你給我5分鐘的時間,他朝著女兒走去,手放在脖子上。
燕青過去拽她,他甩掉了她。
千鈞一發之際,從沒有使用過槍的燕青,扣下扳機。
這些故事悲傷嗎?
我們看,當然是。
可對她們來說——暴力、死亡、坐牢,或許還是最容易承受的痛。
節目中數次出現這樣的瞬間:
談起家暴的傷害時,她們并不避諱地訴說。
唯獨,談起夫妻生活最隱秘的那個角落時,她們才被掀起最痛不堪言的創傷。
性暴力。
那是家暴中,最鮮為人知、難以啟齒的禁區。
它直接摧毀女性的自尊。
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曾隱晦地科普過家暴中對女性傷害更深的暴力。
梅湘南被安嘉和拉進房間。
上一刻,她才遭受了安嘉和的暴力和謾罵,下一刻就是被迫過性生活。
很多調查中都發現。
幾乎所有遭受過家暴的女性,都同時遭受過性暴力。
這是對她們最致命的摧毀。
正因如此:
反抗和尖叫,總是受害者最后的選項。
03
“人應該關心人”
《女子監區調查》有這樣的一幕。
鏡頭對準這些被判“無期、死緩”的女犯人時,她們惶恐。
反復向觀眾解釋:
“我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人。”
這句話背后不全是同情。
殺人是犯罪,犯罪要接受懲罰,這是法律。
節目更想追問的是:
罪,從何處來。
“家暴”中除了暴力。
還有各種各樣隱秘的“圈套”。
比如裹著血的希望:
丈夫剛開始也會苦苦地哀求她們,發誓下一次不這樣了,讓她們心懷一點希望,或許他一次會變好。
比如,長久的“自虐”:
精神暴力和身體暴力下,她們同時失去自信心,覺得自己無能,離開他們就無法生存。
還有,以“愛”為名的威脅。
翻開這些案例:
她們不僅自己受到人身傷害,往往家暴者會威脅如果她們跑了,會殺死她的一家人。
△ 《中國反家暴紀實》
還有,不得不提“家暴”事件本身,難以避免的隱秘和曖昧。
她們曾經向外界多次求助無果。
原因,這是“家務事”。
她們不是沒有鼓起勇氣走出去過,只是漸漸發現,圈外還有更多的圈,籠外還有更多的籠。
破除這些“圈”和“籠”,光靠勇氣不夠。
還要有更健全的法律,更完備的保障,更專業的科普,以及更具備人文關懷的社會。
幸好,現狀正在改善。
今天微博熱搜上的討論,早就在普及。
2005年《女子監區調查》后,全社會各行各業開始重視反家暴法的議案。
2015年,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制發的《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以下簡稱為《意見》),這也是我國第一個全面的反家庭暴力刑事司法指導性文件。
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
這也是為什么,Sir會為文章開頭那兩位律師的辯護詞感到震動。
她們不僅很好地發揚專業精神,在法律范疇下維護當事人最大的利益。
更具備強大的共情力——帶我們穿過“罪”,去看見“人”。
這也是為什么,Sir今天想重提央視這期節目。
它從女性角度切入,試圖呈現傳統婚姻中,男與女,強與弱的壓制,并最終展現對每一個平等而具體的“人”的關懷。
尤其最后一幕。
節目問她們為什么愿意出鏡,不做任何影像處理時。
她們回答:
“給社會一個警示,也給社會一個寬容。”
警示與寬容,一體兩面。
她們正在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Sir卻不知道,她們最終能否能得到親人的寬容,社會的寬容,甚至自己的寬容。
她們正在嘗試。
我們,更不應該停滯。
Sir想起《看見》有過某段記錄:
那時《反家暴法》還沒有出臺。
有幾位代表對是否應該為了家庭暴力另立法,有些爭執。
一些人說:“你們這樣說,只因為你們也是女人。”
此時,一為女性代表說:
“不是女人才關心女人,是人應該關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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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小津安4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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