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撰稿人 | 喬蘋果
電影和人生,都是以余味定輸贏。
畢志飛,國內最低分電影紀錄保持者,《小城之春》,“百大華語電影”榜單之首。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中國影史之最”,近日在《導演請指教》這檔綜藝中實現了一次碰撞。
而碰撞的結果,完全是意料之中。
節目中,李誠儒和一眾影評人質疑畢志飛對原版《小城之春》照樣“描紅”,畢志飛卻說,他對原作進行了大幅度改編。
對比完兩版《小城之春》后,時光君認為畢導說得沒有問題,但這又恰是最大問題所在。
我們先來回顧一下費穆版的《小城之春》——
抗戰勝利后的一座南方小城中,身患重病且家道中落的鄉紳戴禮言和妻子周玉紋在此過著平靜乏味的圍城生活。
青年醫生章志忱的突然造訪,打破了這一切。他是禮言的老友,也是玉紋的舊日戀人。
婚姻早已名存實亡的玉紋面對志忱,內心不斷掀起波瀾,而禮言看在眼里,最終決定以自殺的方式成全妻子的幸福。
再來看畢志飛翻拍的短片《新小城之春》——
短片的“新”,除了將背景時間拉到90年代初,還讓原版本不知兩人舊情的禮言,主動邀請志忱來訪。
結尾志忱告訴玉紋后,玉紋才明白,原來丈夫是要把自己托付給志忱。
雖然只是情節和視角上的微妙調整,完全就變成了兩個故事,這或許就是電影的蒙太奇魅力吧!
當然,兩部作品的創作時間、條件和體量不可同日而語,拿費穆導演來降維打擊畢導于當下也意義不大。
時光君更想探討的是,畢導對原作的改編為什么不合理?
了解這些,也就理解為什么短片顯得那么平庸,費穆版《小城之春》又為何是無可取代的影史經典。
語焉不詳的時空設置
《新小城之春》開篇就差了點意思,外景實在太干凈。
看不到任何煙火氣息,也分辨不出明顯的時代特征,拍的不過是人工斧鑿痕跡過重的江南水鄉的普通一天。
反觀費穆版《小城之春》,故事在一片荒涼蕪雜的廢墟中徐徐展開。
本片上映于1948年,彼時中國剛剛結束戰亂,時局動蕩,百廢待興。費穆將這樣復雜混沌的時代背景,直接濃縮在被炮火毀壞的戴宅中。
“我的身體,怕跟這房子一樣,壞的不能收拾。”宅子的主人禮言通過臺詞點明,自己的病體與這座宅子產生命運聯結。
炮火洗禮后,中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作為舊日世族勢力代表的禮言,如今也失去他的主人權威。
禮言日常在斷壁殘垣上壘墻的舉動,暴露他對過去榮華的念念不忘,也無法彌合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裂縫。
他的自怨自艾,更訴說出舊知識分子在歷史劇變面前,陷入的一種苦悶、迷茫和孤獨的心境。
這就帶出畢導改編的第二個失誤,上來先把志忱從后院翻墻進入戴宅的鏡頭,改為受禮言之邀,敲門進入戴宅。
與守舊的禮言不同,志忱一身西裝革履,學習西方醫學,言談舉止充滿朝氣。他代表的,是時代的新生力量。
這樣的力量,必然要以“闖入者”的姿態進入傳統封閉的小城,才能為沒有希望的人們帶來生機和神采。
原版《小城之春》中另一重要的廢墟意象是“城墻”,它在影片中有著禁錮和自由的雙重意味。
作為戰爭防御壁壘,城墻區阻隔了小城與外部世界,也在玉紋等人心中,化為一道無形的道德倫理高墻。
費穆將周章二人的幽會多次安排在破敗城墻之上,外化這對昔日戀人游走于倫理道德崩塌的邊界,又始終不敢跨越禁忌的矛盾心理。
對玉紋來說,城墻上的缺口,一度是自由、希望和未來的誘惑。
她每次買完菜都要到城墻上走一走,盡管無言,但內心對于自由的向往幾乎要溢出銀幕。
費穆之所以為大師,正因為他的作品中沒有廢筆,場景的一磚一瓦、人物的一舉一動都蘊含著獨到的作者匠心。
陳腐失語的女性書寫
為什么說《新小城之春》破壞原版的精神內核?
因為它極大地改動了玉紋這一女性角色在影片中的位置。
節目中也提到,《小城之春》的先鋒之處正在于,它以玉紋的內心獨白開場,以她為主視角展開敘事,標志著沉默千年的中國女性終于奪回話語權。
以今日眼光來看,這部上映于73年前的《小城之春》,是一部合格的女性主義電影。
它沒有一絲陳腐守舊的味道,完整細膩地勾勒出玉紋自主意識覺醒的全過程,這一點甚至遠超當下許多假裝獨立姿態的“媚女權”作品。
玉紋是位深受儒家教化的傳統女性。
她原本就不愛禮言,卻依然壓抑著本心和對愛情的熱望,任勞任怨地服侍丈夫。這是“夫為妻綱”賦予她的先天責任,她沒有問“憑什么”和“為什么”的權利。
但在志忱這位舊日戀人面前,她的心開始搖動。
許多人認為,《小城之春》是個不道德的故事,它講了一個女性的婚內出軌(雖然只是精神上的),放到當下,別說被觀眾口誅筆伐,連過審的可能性都很小。
但費穆導演還是把選擇權交還給玉紋。
我們跟隨著玉紋娓娓道來的畫外音,和流轉于眉目間的喜怒哀樂,真切體會到她在個人幸福和倫理綱常間的艱難抉擇,情與禮在她身上的激烈對抗。
這種極致細膩和飽蘸人文情懷的筆觸,讓無論哪個時代的觀眾都不忍心對玉紋進行道德審判,并在她身上,看到舊時代女性相似的悲劇宿命。
相反,《新小城之春》全然奪走了玉紋的聲音,讓她始終忙于家務,成為一個看上去性格陰郁、逆來順受的小媳婦。
如果說原版《小城之春》講女性在愛情面前的自我覺醒與心靈成長,《新小城之春》則只能看到一名女性被丈夫安排和擺布,并蓋上了“以愛為名”的遮丑布。
這是一種極其陳腐且不平等的男性視角,更與原作中超越時代局限的精神內核背道而馳。
它滿足的,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男性在彌留之際的自我意淫,玉紋在他眼里,是一件可以移交所有權的私人財產。
2021年了,畢導竟然還能做出如此不合時宜的改編,也就不難理解《逐夢演藝圈》的低分。
對東方詩意美學的誤讀
《新小城之春》中充滿著畢志飛對費穆“東方詩意美學”的曲解和誤讀。
誤讀之一,就是把詩意美學與慢節奏、長鏡頭粗暴地畫等號。
短短十幾分鐘,幾乎全是由緩慢移動或靜止的長鏡頭組接而成,并自詡這就是“雅”,是“東方美”。
但不難發現,這些長鏡頭提供的信息量很小,只是一種形式上的拙劣模仿。
原版《小城之春》中的長鏡頭則充分調動起空間景深、鏡頭運動和演員表演,在潛移默化中高效完成了敘事。
以禮言的妹妹戴秀生日宴上,為興致頗高的眾人唱歌為例。禮言的寂寞、玉紋的喜悅和強裝鎮定、志忱的心不在焉、戴秀的純真與縝密,都被悉數囊括進長鏡頭中。
形式上的靜水流深,卻包含著四人情感關系的糾纏與角力,精彩至極。
其次,畢導在臺詞和情節設計上運用了好萊塢商業類型片的技法。
志忱對玉紋的那句點明關系的臺詞,“你做的魚還跟以前一樣……好吃”,被輔以恐怖片式的音效,外加結尾的反轉,都少了點含蓄與克制。
費穆版《小城之春》的臺詞風格是散文化的,沒有刻意的奇峰突起,更多是用人物的內心吟詠,和一些不連貫的句子,來達到言不由衷、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
情節上也不會硬拗反轉來博人眼球,甚至影片中存在著大量留白,人物間的情感關系推展都隱藏在服裝、音樂和表演中。
玉紋由最初的素色旗袍,到出現花色和裝飾,再到最后服裝艷麗、頭戴鮮花,展現出她對志忱情感的逐漸熱烈與難以自持。
不知不覺,還是吐槽了畢導這么多。
時光君還是想說,畢導在《新小城之春》里犯的錯誤,學院派出身的新人導演多多少少也會沾染,甚至包括許多翻拍經典的成熟導演。
否則又哪來的這么多災難的國產翻拍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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